自从为创刊号专栏定了这个题目以后,笔者做了反复思考,觉得原演讲稿的内容已经多番地被中外媒体讨论过和阐述过,想改一下路线,反过来,看看现代科技,尤其是数字科技如何把传统的电影工艺和美学观念改变,甚至颠覆,破坏,也许更有意思。
今天先谈谈移动摄影机的问题,在电影的婴儿时代,创作人觉得摄影机不能运动,移动的话就会把观众的视点搞糊涂了,破坏了完整有序、容易理解的空间关系,就像电影的萌芽时期制作人反对剪接,害怕搅乱了观众的时间观念一样,所以一百一十年前的电影只在固定的视点记录“舞台”的演出而已,也就是透过简单的方法用镜头重现故事。同时,这个时期,为了满足观众坐在剧院前排正中心位置观剧的优越感,电影制作人多用固定的摄影机拍摄演员的中景,也是造成摄影机固定不动的原因之一。

《火车大劫案》摄影师Bill Bitzer在火车上进行拍摄
1903年的《火车大劫案》就使用了横摇的镜头,然而,有创意的电影艺术家,例如导演格里菲斯和他的摄影师 Bill Bitzer 为了追求电影拍摄的可能性,不断探索新的拍法和叙事形式,在1908年他们就想到把摄影机捆绑在行进中的火车向前拍摄。但是电影史学者一般认同世界上第一部用轨道镜头进行拍摄的故事片是意大利电影《CABIRIA》,在一个连贯的镜头中摄影机在轨道上移动,尤其是以水平方向横移或者后来发展到在弧形轨迹上移动,在电影美学上具有重大意义。

意大利电影《CABIRIA》
摄影机在拍摄中移动了镜头垂直轴心,也就是镜头的视点,意味着导演带领着观众离开剧院的固定座位,游移地观看世界,从不同的视角观察事件,这一微小的拍摄手段变化,发掘了电影的一种特质,从美学的层面把电影彻底地从单纯的“记录舞台”中解放出来,形成自身独有的叙事形式,在连贯的时间里展示不同的空间,摆脱了对舞台剧的从属关系,就如电影的流动影像组合成“动态画面”(Motion Picture),有了时间元素后就把电影从平面摄影中分离出来。
撇开美学上的重大意义,摄影机运动在创作上的现实意义是它的叙事语言,开始的时候,人们只在寻求视觉上的新鲜感,让画面更加有趣来吸引观众的眼球,只是作为视觉刺激的一种手段,逐渐地透过实践,艺术家们发现不同的摄影机运动本身就是电影讲故事的独有工具。举个例子,导演们很早就发现了摄影机直线地向前移动,在连续的镜头里拍人物从中景到特写的变化,就可以加强这个角色情绪受到冲击的力量,是一个很通俗而行之有效的“视觉感叹号”,推而广之,配合着升降设备的使用,朝其他方向移动的镜头,可以有“卖关子”、“揭秘”或者“伏笔”的功能,按具体情节发挥不同的作用,而围绕着主体的弧形旋转的摄影机运动,可以产生“晕眩”或“陶醉于自我世界”的感觉??
有趣的是,科技的演进,一方面提供更多电影语言的可能性,但发展过度,到了滥用阶段却反过来剥夺了这套传统语言的使用,扼杀了它的视觉心理功能。科技允许摄影机逐步变小、变轻,一些过去不能实现的运动效果成为可能。简单地分类,每一种不同的镜头运动应该有不同的观影效应,使用轨道、升降台等重型机械,摄影机运动非常顺滑稳定,斯坦尼康或同类的稳定器给我们一种飘逸、流动的奇妙视觉经验,手持机器,掌机者身体的振动直接传进画面,颠簸厉害,但有“人性”在内,运动的变化也很灵活而具凌厉的突发力量,各具特色,有想法、有认识的创作人会依据情节的需要使用不同的工具。
然而,由于近十年高分辨率的数字摄影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机身的体型愈来愈小,重量越来越轻,到了五年前,就连数码单反 (DSLR) 也能拍摄每秒24帧的全高清影像,成为了高端电影制作的辅佐工具,由于其重量和体积绝对方便手持拍摄,人们自然惯性地手持拍摄,以“方便”、“灵活”和“易于捕捉”为由把所有掌机员变为“人肉三脚架”(更准确点说应该是“人肉两脚架”),把科技提供的可能性发挥到极致,其后果就是我们每天面对一大堆视频,包括电影, 充斥着摇摇晃晃的镜头,不分类型,不分情节或角色当时的情绪,一律用手持拍摄,这种滥用,不但令人目眩想吐,更罪过的是它让我们视觉疲劳,对于用手持这一手段说故事或加强心理效果已经不再起反应了,既剥夺了创作者使用这套电影语言与观众传情的权利,也剥夺了观众接收信息的移情作用。

“人肉三脚架”
说到手持摄影机的典范不能不提麦当雄导演、古国华摄影的八十年代港片犯罪经典《省港旗兵》,结局篇警察在香港九龙城寨的窄巷围捕大陆悍匪的一场追逐枪战戏,在纵横交错的窄巷中,小型 Arriflex 35IIC 发挥得淋漓尽致,灵活矫健,与演员的动作配合无间,犹如跳探戈舞之妙。笔者拍摄的《省港旗兵第三集》中也有不少手持追逐镜头,但力量感和整体成绩就不如第一集好。
著名英国导演 Stanley Kubrick 使用 Arri 35IIC 拍名作《发条橙》,让摄影机与演员一起狂野,也算一绝。此外,Steven Speilberg 导演在《拯救大兵瑞恩》中也有一段有理有据地使用手持摄影机的戏,片中第二场美军在诺曼底抢滩与德军发生激战,手持摄影机在低位移动,加上其他视觉效果处理,力图模仿在滩上在枪林弹雨下爬行士兵的视点与视觉经验,极度真实地还原在观众面前,有亲临其境的力量,是我在银幕上所看过的最惨烈的战争场面。

英国导演Kubrick名作《发条橙》
商业电影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手段,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有一个原因,要达到某种效果和目的,我们在拍摄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其中原因呢?